大屯村是大屯乡政府所在地,约2200口人,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业村,却因为8年前国家领导人来河北考察春耕生产时到过这里,在邢台小有名气。
被打者和举报人20年前的控告材料 宋媛媛 摄
村民递给记者一长串“村支书打人”名单,名单中的“被打者”除了大屯村村民,还有县直单位驻乡机构的工作人员或负责人,甚至还有副乡长。
法治周末记者 刘立民
法治周末见习记者 宋媛媛
发自河北任县
“和你们说管用吗?孩子们都反对呢,怕告不倒人家村支书,太平日子也没法过了。”
6月16日,正是冀南农村麦收大忙时节,在河北省任县大屯村东头一处农家院里,67岁的崔雪巧临开口又面露迟疑。
大屯村是大屯乡政府所在地,约2200口人,一个普普通通的农业村,却因为8年前国家领导人来河北考察春耕生产时到过这里,在邢台小有名气。对此,村支书兼村主任崔金平引以为自豪:“我干得不好,总理会来我们村考察吗?”
3个月前,本报接到关于崔金平涉嫌虚报冒领、侵占集体财产、为亲属办低保及纵容其弟破坏百亩耕地挖沙等多项问题的投诉。然而,记者的采访遇到前所未料的阻力,乡、县两级政府部门多不配合,甚至互相推诿,采访工作陷入困境。
正当一筹莫展时,有位村民递给记者一长串“村支书打人”名单,他告诉记者:“之所以人人躲着,是因为不敢招惹他。我们村崔雪巧家最惨,估计很多被打过的人都不敢说。”
记者看到,名单中的“被打者”除了大屯村村民,还有县直单位驻乡机构的工作人员或负责人,甚至还有副乡长。
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,记者选择了几个有特点的“受害人”逐一登门采访核实。
大屯村的“家法”
王永民生于1958年,现在大屯乡司法所工作。回忆起当年遭受“捆绑和殴打”,他自称是本村“惟一争回点尊严的人”。
一份任县人民检察院的《免于起诉决定书》显示,1987年12月3日,崔金平带人到县城找王永民回乡,动员王妻做计划生育手术,几个人乘拖拉机返村的路上,崔金平和王永民发生口角,崔下令把王捆起来,捆后,崔金平对王永民进行了殴打,并将王带到了大屯乡政府。
检察院认为,崔金平捆绑、殴打他人的行为构成“非法拘禁罪”,但“事发在计划生育工作当中,且情节比较轻微,被捕后尚能认识自己的罪行,决定对其免于起诉”。
“我的案子证据比较充分,在乡政府是派出所所长解开的绑绳。”王永民告诉记者,尽管如此,连续告状半年,检察院才立案侦查,“能把他剃个光头、在看守所呆十几天也就不错了。”
相比于王永民,崔军堂说他自己“身心受到的伤害比王永民更甚”。
崔军堂,中共党员,曾经服役6年,对越自卫反击战后期参加过入滇轮战,并荣立三等功,其父系前任村支书,年老退职后村支书一职由崔金平接任。
崔军堂告诉法治周末记者,1996年7月,夏粮征购期间,崔金平带人开着拖拉机来到他家门口,崔军堂说了一句“不安变压器,公粮不少缴”的牢骚话,被崔金平用手铐铐在拖拉机栏杆上,左右开弓打耳光,然后让村干部王某某开着拖拉机游街示众,烈日炎炎,走了半个村子,最后遇见一位乡干部才将手铐摘下。
记者采访了几位不愿具名的村民,他们称曾经看到崔军堂一只手铐在拖拉机车厢前栏杆上,身子半蹲在车厢里,拖拉机由村干部开着穿街走巷,但不知什么原因。
事后,崔军堂向有关部门多次控告投诉,终不了了之。
上文提到的崔雪巧本不姓崔,67年前,还在襁褓中的她被大屯村崔连德夫妇抱养,崔连德时年45岁,抗日战争时期是赫赫有名的游击队员,但膝下无子女。
崔雪巧成年后,为了延续崔家香火,招赘岭南乡岭二村鲁老满做上门女婿,夫妻俩很争气地连生三子,但三代人只有一处宅院,伴随着儿子们逐渐长大,申请宅基地建房成了最迫切的事情。
“我们符合政策,可村支书崔金平就是不批,还打了我,一气之下,我们在村东打麦场建了房子,双方因此结怨。”崔雪巧告诉记者,自那以后,他们家便成为被打击对象,屡遭磨难。
“丈夫鲁老满最惨,因自家柴油机被崔金平家打场使用发生冲突,当时崔金平兄弟妯娌6人打鲁老满一人,鲁老满受伤住院69天,反被以故意伤害罪判处有期徒刑,我们公粮缴的略微晚点,就要把鲁老满铐到电线杆上示众;大儿媳妇也曾遭受莫大屈辱,因为计划外怀孕,被崔金平带人从娘家抓来跪在乡政府门口。”崔雪巧向记者介绍说。
崔雪巧的说法得到村民的证实,他们能说出鲁老满被打后的模样,以及铐在谁家房后的电线杆上,还有她儿媳妇被罚跪的情形,“跪在炉渣上,有个好心人想给垫个纸板都不让”。
“没过两年,刚刚30岁的大儿媳妇得肝癌晚期去世,又过两年,我丈夫脑溢血死亡,也才50多岁,他们都是憋屈死的呀!”崔雪巧说。
“我没有打过、铐过他们,也没有对崔雪巧大儿媳罚跪。”在记者核实上述事情时,崔金平除了检察院处理过的“非法拘禁案”,对其他事情一概否认。
“崔军堂是乡干部打的,他记恨到我身上,这么多年一直告我。”崔金平说,“罚跪的事如果有,跪在乡政府门口应该是乡里的事。”
崔金平表示,当时就是那个环境,比如计划生育,“宁添十座坟、不添一口人”。“该扒房子扒房子,该控制人控制人,(即使有过错)不应该记到我个人头上。”
对于崔金平“乡干部打了崔军堂”的说法,崔军堂向记者表示:“我怎么能认错崔金平?当时根本没有乡干部在场。”
记者通过案卷资料了解到,麦场打架事件,由于崔金平的妻子头部伤情构成轻伤,鲁老满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半,并赔偿对方医疗费1926.60元。
鲁老满不服一审判决,上诉称:“崔金平兄弟3人对我进行了殴打,为什么判决书只对其弟弟崔建平、崔海平做治安处理,对崔金平只字未提?(为什么)对我受伤住院的费用1400元只字未提?”
谈到鲁老满案件,崔金平告诉记者:“我不能和平民百姓一般见识,已经关了3个多月,让他受点罪就可以了,1900元的医药费,只给了900元,剩下的1000元至今没要,二审改判的缓刑。”
王永民告诉记者,其实崔金平还铐过、打过很多村民,比如去年因为征地就打过一个村民,但后来听说崔给对方一些实惠,把事情平息了。
记者曾让崔军堂带路指认一下崔金平的几处宅院,临走近时,崔军堂竟然趴在车后座上,说怕被人发现告诉崔金平。
多次否认殴打他人
郭俊义曾任大屯粮油食品站副主任,2016年5月下旬,在大屯乡吴岳村,记者见到了退休在家的郭俊义,也看到了他手写于1998年1月加盖单位公章的控告书。
控告书纸张发黄,部分字迹褪色,第一段便是“我状告大屯村党支部书记崔金平无视党纪国法,光天化日闯入国家粮站多次打人”。
控告书称:“1996年6月夏粮收购期间,崔金平跑到粮站院内骂大街,然后一脚踹开我的办公室门,对我百般辱骂,当时有多人在场劝说,他直到骂累了离开。”
“1998年元月6日下午,我正在出纳室结算玉米款,崔金平突然闯进来,要我拿200元给他喝酒吃饭,我不给他就伸手抢,并挥拳击打我头部和胸部,后被粮站职工拉开。”
郭俊义称控告材料送出了很多份,也没有效果:“崔金平的殴打使我数日头晕头疼,身心受到极大伤害,不能正常上班。”
“崔金平还打过另外一个副主任,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了不清楚,好像是冲着粮站赵主任来的,赵主任不在才对我们发泄。”
在任县县城,记者找到时任大屯乡粮站主任的赵仁子。他告诉记者:“国家收购粮食对杂质和水分是有严格要求的,崔金平交的粮食都不达标,甚至含有大量杂质,前任主任照单全收,但我卡住了,坚决按规定扣除杂质和水分,他怀恨在心,才屡次到粮站打骂闹事。”
然而,记者在听取崔金平说法时,他语出惊人:“我哪里打过郭俊义?去年有人举报我,公安机关找郭俊义核实,郭俊义说和我关系好的很,没有打过……”
当记者声明已采访过郭俊义,是他本人亲口讲述后,崔金平才说:“和粮站发生冲突是有的,我意思为村民办点好事,粮食质量差点你给收了,但人家把关严,断不了吵两句嘴,打人的事情绝对没有。”
在知情人提供的一长串被打者名单中,还有县医院大屯分院院长吴金果,而她的丈夫王志云当时任县法院大屯法庭庭长。
王志云已经从法院退休,现在县城一家律所从事律师工作,他向记者讲述了事情的经过:
“1997年的时候,大屯分院要向外搬迁,崔金平要求医院把房子拆走,旧址由他来处理。但上级有政策,无论转让或拍卖都应当医院说了算,为此得罪了他。”
“临搬前的一天早晨,崔金平在大喇叭里喊,‘五队的村民过去把医院大门堵了,不要让他搬’,然后崔金平来到医院,当着王志云的面殴打吴金果。”
“吴金果紧急向卫生局长汇报,卫生局长又向主管县长报告,最后经主管县长找大屯乡领导协调,医院才得以搬迁。”
王志云对法治周末记者说:“我和崔金平年龄相当,原来关系一直不错,他因为非法拘禁刚放出来时,剃着光头,我还到家去看他,这个人就是太霸道,想打谁就打谁,为了利益六亲不认。”
对于阻碍大屯医院搬迁、殴打院长吴金果之事,崔金平依然矢口否认,“我打谁呀?我从来没见过吴金果”,转而,他又说认识吴金果和王志云。
在崔金平“想打谁就打谁”的人员名单中,还有时任副乡长赵某某。
据知情人和现场目击者透露,大约在2011年“秋季禁烧”的时候,大屯村有焚烧秸秆的村民被抓,崔金平找到赵某某,指着鼻子要求立即放人,赵不答应,崔金平朝其肩部打了两拳,又拎起一只暖水瓶向赵某某头上砸去,被沙营村村干部范玉刚挡了一下,暖瓶砸到墙上,开水和玻璃渣子四散迸溅。
然而,崔金平在接受记者采访时,对殴打副乡长之事予以否认。
赵某某现在已调县政府任职,记者在办公室未能找到他,经过电话求证,赵某某表示,当时有人在场,“你可以问其他的旁观证人,如果纪检监察部门调查,我一定配合,但是新闻单位采访,就不便说了”。
曾被纪委处分过
“这段时间你们去哪儿调查我都知道,谁带的路也知道,告状的无非那几个人,听说他们正在向村民集资,要给纪委和你们送礼呢。”
2016年6月20日,在大屯村村委会,刚见面,崔金平就对记者这样说。
崔金平称,他1985年开始担任大屯村党支部书记至今,曾任县人大代表,邢台市党代会代表。在此后他发给记者的牌匾和荣誉证书照片中,记者看到其本人、村支部和大屯村曾经获得过很多荣誉,如县市两级的“优秀共产党员”和“优秀党组织书记”;2015年任县县委授予“红旗党支部”;2005年省级和2006年市级“创建文明生态村先进单位”。崔金平表示,这只是获得荣誉和成绩的一部分。
在和崔金平交谈时,他很容易跑题,以至于记者多次强调:“先回答问题,荣誉以后再说。”
接下来,记者向崔金平核实了部分经济问题,在村民的举报材料中,这还只是很少一部分。
崔金平现在居住的宅院,临街门面楼挂着“大屯村卫生室”的牌子,却常年不开门,村医另外租房行医。村民举报崔“贪污”了县里建卫生室补助款5万元用于建私宅,崔金平表示只有3万多元,卫生室还是村医使用,一年中只有老年人体检时才开门。
村民反映崔金平侵吞集体财产,用村十几亩林地给自己换地建房,其价值至少20万元以上,崔金平并不否认,称“已经处理过,纪委给了我处分”。
在大屯村村北,约有百亩农田被挖出深坑,村民告诉记者,这是崔金平的弟弟崔建平开沙场挖沙所致,断断续续五六年了,赚取了巨额利润,全村人有目共睹,当年国家领导人视察的麦田就是这里。对此,崔金平很从容地说:“谁挖的?我不知道呀。”
村民还反映崔金平2013年伐卖了7000棵树,大约有140多万元,“村财乡管”,但款也没往乡财政所缴,不知道哪去了。
崔金平则回应称,只有1600棵树,那时还没有“村财乡管”的规定,钱由村里自行支配了。但大屯乡一位干部告诉记者,早在2006年,就实行了村财乡管制度。
就村民反映崔金平的堂哥崔金河、崔金海违规享受低保问题,2016年5月底,记者曾到邢台市民政局查询,发现此二人依然在册,而崔金平却称“对他两人已取消低保三四年了”。
关于个人财产问题,崔金平说早已给三个儿子分了家,村里的4处宅院都是三个儿子的,自己名下没房产,“现在住的房子是老三的,新买的帕萨特轿车也是老三的,他当兵,士官工资高”。
经记者核实,崔金平家另外还有3部汽车,分别在其妻子、长子和次子名下。
但崔金平向记者表示,他已经被有关部门调查过多次,比如“省里有关部门也批示过调查我,我要有事早进去了”。
“打人无数多年无人管,村账务不公开、违反‘村财乡管’制度无人查,侵吞了集体价值20多万元的土地,仅一个处分了结。”举报人认为崔金平背后一定有保护伞。
记者在任县采访期间,就大屯村问题曾三进大屯乡政府,都未能见到大屯乡党委书记姜占伟,记者曾试图联系他,但电话不接、短信不回。
(市场信息报记者田金左对本文亦有贡献)
(河北省任县大屯村村支书兼村主任崔金平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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