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振振君子,归哉归哉”。
11月4日是国学家、哲学家、教育家、书法家涂又光先生驭鹤4周年的纪念日。
笔者知道“涂又光”的名字是在1986年,读了他翻译的冯友兰的《中国哲学简史》,大为震惊:译文不涩不隔信达雅,活活是冯友兰先生在与读者侃侃而谈。例如“自序”的文白相间,强调小史“不易展其学,而其识器才,较之学术著作尤为重要”;例如最后一章讲人生的“四大境界”:“自然”、“功利”、“道德”、“天地”的命名,例如说“儒道互补”:中国哲学“既入世而又出世”:“是最理想主义的,同时又是最现实主义的;它是很实用的,但是并不肤浅”。当时以为涂先生是位著名翻译家。又过了将近20年,说到老幼咸宜的经典诵读,又是先生《从何入手》里的话正中下怀:“熟读《论语》全文,作为终身‘反刍’第一步‘吞下’,作为修养个人精神和培养中华民族精神的根本”。
命运老人有情。当涂先生的入室弟子罗海鸥先生把《涂又光研究》相赠时,笔者明白:福音再度光顾,写几句话的时候到了。
且从书里抄出绘写涂先生的几幅素描,或许有助于读者对涂先生的理解。
繁体抄经
作为冯友兰先生的大弟子与助手,涂又光先生翻译《中国哲学简史》之外,历时十年,独立编辑14卷400万字的《三松堂全集》,1997年就出版了《中国高等教育史论》(获得首届国家图书二等奖),堪称一代大师。被称为“国宝级人物”、“华工一宝”、“个性教授”。给博士上课而从来不带研究生——因为鲜有能够深度对话者。
即便听课者,涂先生的作业也是“传统”的独具一格,他给华中科技大学中层干部硕士研究生班弟子上第一堂课,说:对于《学记》、《大学》、《论语》, “不仅要读,而且要抄;不仅要抄,而且要用楷体;不仅要用楷体,而且要用繁体;繁体字不会写查《康熙字典》。如果连这个工夫都不下,还当什么中国学者!”
其实,涂先生的要求不高,《论语》一万六千字,网上书上现成的繁体。关键是认真抄一遍是有可能入心的。
硬菜:腊肉炒蒜苗
1994年,年届七旬的涂先生在中山大学为教育学硕班讲课,同住学生宿舍,一日三餐同在学生食堂吃饭,白天讲“中国高等教育史”课程,晚上备课看书,与弟子一起讨论人生学问。其讲义《学记》“楷书手抄装订而成”,规范直逼字帖,令人叹为奇观。
据华科大弟子回忆,读书期间最为难忘的就是在涂先生的研究室里求教——无论刮风下雨天天必到研究室。“每次课间休息,大家轮流买些零食,边吃茶点边聊天。”这已经比孔子的“有酒食先生馔”进了一步。更进一步,据肖海涛博士回忆:无论是当年在校读书,还是毕业后回校,在涂先生家吃饭是“家常便饭”。涂先生请吃饭也特别有风格,他有时会说:到我们家吃饭,今天有腊肉炒蒜苗,对得起你!——师母的小炒在先生心目中绝对是上等的“硬菜”,待客的佳肴。
骂跑送钱人
有一次,国内某知名大学图书馆请涂先生逐章讲《老子》,且录音录像。涂先生认为是文化雅事,用时用心颇多。后来该馆刻好光盘欲公开发行卖高价,找涂先生签字。字没有签成还挨了骂。又有一次,南方某知名大学出版社欲高价获取《中国哲学简史》版权,先生接电话就发火,拒绝再谈。他的最为著名的观点之一是,“我真正的学问是我的生活”——课堂上拿去让弟子“得益”可以,变为商品让商家发财不行——此乃另一种意义上的“卖艺不卖身”。想想电影《罗马假日》里男主角手里安妮公主那些照片卖出去足够他吃几辈子,然而,那位记者还给了公主,那是爱情、是信物、是历史、是自己,不能够“变现”的。
再想想时下的“科研经费包二奶”、“经营学术”、“教育商品”、“打赏文学”……再出《中国哲学简史》、《楚国哲学史》、《文明本土化与大学》,难乎哉!
“社会三领域”
于不疑处见疑,于寻常处闪光,真正功底深厚的用学者每每有超强命名能力。涂又光先生的“中国高教发展三阶段论”、“教育自身”理论,“照着讲与接着讲”理论、“道根儒干说”、“泡菜理论”、“反刍说”、“三li说”……智慧之光闪烁,启迪了一代又一代后学。
重要的是,即便是世界级的大家乃至他的恩师冯友兰先生,涂先生也照样在继承中发展,在镀亮之际重铸。例如在方法论上老黑格尔提出著名的“正反合”,在学问观上冯友兰先生提出了“一不是为了做官,二不是为了发财”的“为学术而学术”是“求真理”原则。到了涂又光先生那里,变成了“正反非社会三领域”:他自己不是“正”(即升官发财),也不是“反”(反对升官发财),而是“非”即自己不做官不发财,但不反对别人做官发财。看菜吃饭量体裁衣,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有道家的“逍遥”,兼有儒家的宽恕。他认为,整个社会生活的政治、经济、文化三个领域各有自己的本末:“政治的‘力’是末,‘仁’是本;经济的‘利’是末,‘义’是本;文化的‘理’是末,‘诚’是本。末是要讲的,本更要讲,更要把末接在本上。”六经皆注我,修辞立其诚。涂先生学富五车,却一生只写了四五本书,六年只发表三篇文章,不仅因为淡泊名利,更因为毕生都在扞卫自己“学术飞地”的严肃性,“文章不写半句空”也。
“白手讲课”
某西哲曰:我们的知识几何级数率增加,而我们的智慧却止步不前。涂先生固然在哲学、国学、书法、诗词上卓有建树,而其教育思想确是其重头戏。例如他常常对弟子说,“不谈毕业死而后已”、“终身教育死而后已”,就与急功近利、拿了文凭找工作的“教育”截然不同。践行自己的教育理念,涂先生“不讲教材或一般著作上已有的观点和内容,不追求全面系统,而着重讲自己的观察与思考、人生体验的原创成果,加上其真诚和激情,常常出人意料、震撼心魄、启发性灵”。其多位弟子回忆:涂先生讲课从来不带讲义,但是引经据典、旁征博引,板书一丝不苟,方方面面都能够带你入门。尽管为不同学生开设同一门课程,涂先生也很少重复以前讲过的内容。这种“白手讲课”的本领,对理科领域教授或许简单一些,因为“定性定量”早有成竹在胸。但对文史哲领域教授,却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考验。之所以能够如此,是因为有使命感责任感在,有深厚学术功力在,有坚实调研在,有备课完毕“自己先给自己讲几遍”的认真精神在。而时下有的青年教师,离开了课件不知道自己该讲哪一章节,面对黑板不敢写字,也无怪乎涂先生说起传统二字总是生气:“大学中出现的问题,很多是应该在小学解决的问题”,“有些教授到国外开办孔子学院,而我们自己呢?我们的本呢?”
读完《涂又光研究》,笔者体会最深的是“打通”二字。罗海鸥先生说:“把涂先生的为人、为事、为学和从教做一个深情回顾和深刻追思,就会发现,其为人、为事、为学和从教是一体的、不可分割的,他们四位一体构成其整全人格,成就了先生的卓越人生,使他成为我们时代真正的师者。”的确,没有学富五车与高屋建瓴,是谈不上“不拘一格”的。涂先生把思与诗、学与做、身与魂、师与生凝成了一股人生的绳索,坚固而澄明。借用鲁迅评价章太炎的话,真是“先哲的精神,后生的楷范”。
南京大学朱光亚先生悼涂又光先生的挽联曰:“黄鹤楼头,几多风雨,夫子不改华夏梦;巴楚大地,尽成文章,我辈难别解码人”。读涂先生是沉重的,读涂先生是快乐的。读有关涂先生的阐释是会心的,写几句札记是惬意的。歌德说得好:我要做的事,不过是伸手去收割旁人替我播种的庄稼而已。 责任编辑:guanliyuan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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